汤氏父子与黄梅
汤用彤
汤一介
2014年9月9日晚八点五十七分左右,汤一介先生仙逝。那时,汤老的家乡——黄梅的天空电闪雷鸣。九点左右,我正赶回宾馆。路上下起了雨。和朋友赵建永见面后,我们聊起了汤用彤与黄梅的关系。他忽然说了句:“汤老逝世了,刚接到消息。”我呆住了,这时才明白老天爷为何“哭泣”,原来是为一代大师陨落啊!这场雨,是家乡专为汤老而下,也为汤用彤纪念馆开馆平添了一份哀意。我不是汤老的弟子,与先生仅见过一次,但见面的内容却关系到“汤氏父子与黄梅”这个话题。而今将我的研究成果报告给他老人家,算是一份小小的“祭果”。
汤老生前多次在回忆或访谈的文字里说父亲汤用彤“祖籍黄梅”,并说自己终生未到过黄梅。他说父亲喜欢用湖北乡音朗诵《桃花扇》中的《哀江南》和庾信的《哀江南赋》,始终未明确提到是黄梅乡音。由此,我总觉得这是汤老有意无意地淡化他们父子二人与黄梅的关系。一种直觉让我认为汤用彤与黄梅的关系不至如此淡薄。这就不得不提到汤用彤的大哥汤用彬(颇公)了。
十二三年前我就读黄梅一中的时候,因为喜欢搜集地方文史资料的缘故,知道了我邑贤达汤颇公的一些诗文、轶事,他与举人王镜海、名士石孝邹(啬园)、进士於甘侯并称“三个半爷”。他们四人与喻血轮的大哥喻的痴等,是黄梅晚清、民国时期的国学名宿,是地方文化的杰出传承者。但汤颇公的弟弟汤用彤先生在黄梅却几乎无人知晓。我沿着汤颇公的线索开始关注国学大师汤用彤及其哲嗣汤一介先生、儿媳乐黛云先生。汤颇公为土生土长的黄梅人,一口黄梅话,生于黄梅,死于黄梅,葬于黄梅,为何说其弟汤用彤是祖籍黄梅?2010年我写了一篇涉及这个话题的文章,发表于《中国社会科学报》上。这篇文章引起了汤老的关注,他特地剪辑下来转交给弟子赵建永博士,命其保管,日后编选汤用彤研究文集时收录。
为何此文引起汤老注意呢?且摘引一段:
到武汉上大学后,一个偶然的机会,读到《吴宓诗话》,目录中有《青灯泪》这个条目。读后大喜,该文说他的好友汤用彤最喜欢同邑蒋酉泉的《青灯泪》,于是推荐给他。这个文章透露出了一个消息,汤用彤本人就承认自己是黄梅人。目前所有关于汤用彤的介绍中,都说他祖籍或原籍黄梅,其实这个说法并不精确,因为汤用彤原本就是黄梅人。现在找到他本人承认的证据(虽为吴宓转述),于是我也更高兴了。许多文章还说汤用彤一生未到过黄梅,我想这个说法也是不确的。因为汤用彤的大哥汤用彬先生晚年回黄梅修《黄梅县志》,解放初病逝于黄梅。汤用彬先生为清末奖举人出身,早年在北京为官,后以“大林山人”为笔名,替喻血轮的《新京日报》等报刊写清末民初文坛回忆录。于是,我直觉认为,汤用彤从没到过黄梅肯定说不过去。最近又读到汤用彤《谈助》(原载《清华周刊》1916年2月第65期)一文,竟然提到了蒋酉泉与《青灯泪》,文中明确说:“吾乡蒋酉泉先生所著《青灯泪传奇》,仅词典中未显著之一种耳,亦仅吾乡人士得而知之,得而读之,得而赉之……吾家人类相能背诵其一部。”可见汤用彤确实以黄梅人自居,并深受黄梅地方文人作品的影响。……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竟然找到了《青灯泪》(清同治九年版,蕲州吴之骥、庐陵郭俨序,蕲春骆敏修、金溪何友玉、上高罗洪钧题词,并有作者自序),不禁欣喜若狂,确感其文字清丽、雅致、缠绵,不让于许多著名的明清传奇。这时再想起汤用彤先生的话来,乃深深觉得地方文化宝藏大有挖掘的必要。中华文明的传播、继承和发展,地方文人著作功不可没。《青灯泪》之影响于国学大师汤用彤,不过其中一例而已。
不久,我因编《梅光迪文存》请汤一介、乐黛云二老作序。三个月后,乐黛云老师发来了《梅光迪文存》的序言,这篇序言虽然署名乐黛云老师,但其中关于“现代保守主义、自由主义、激进主义三位一体”的大段论述分明是汤一介老师的文字。可以说,新时期以来,最早为学衡派“平冤昭雪”,并将学衡派视为“新文化运动”一翼的学者正是汤一介和乐黛云。
有了这个学术因缘,我终于有机会拜访二老了。2012年9月2日上午,我向汤老提出“汤用彤与黄梅”这个话题,包括:汤用彤会不会说黄梅话、汤用彤是否回过黄梅、黄梅为佛教圣地是否影响了汤用彤的佛教研究等。对于这些问题,我感觉到汤老知道得不多,但这次汤老稍稍纠正了自己的看法。他说自己不知道黄梅话是什么样子,但父亲说话有浓重的乡音,喜欢用湖北乡音朗诵“哀江南”。至于是否回过黄梅,汤老也改口道:“据我推测,父亲如回过黄梅应该是在1908年以前,此后是不可能回的。”对于第三个问题,汤老说不能回答。我们又谈到颇公是否任伪职一事,汤老认为他的伯父是汉奸,并写进文章,其实,汤颇公也是一位颇有气节的文人,而且他支持弟弟的学术事业。据《吴宓日记》记载,他曾资助《学衡》二百大洋,并大力推销杂志。曾国藩的孙子曾广均还在《学衡》发表诗歌与颇公赠答、唱酬。最后,我又提到汤颇公的后人,尤其是汤颇公在黄梅的孙子(汤老的侄子)的情况,他说他每年资助他的侄孙女一万元上大学。
很可惜当时我对于汤用彤与黄梅的关系了解还不深。后来我认识了汤用彤娘家后人梁萧,他告诉我汤用彤的母亲也是黄梅孔垄人,这时我就敢说汤用彤肯定是说黄梅话了。在汤老逝世的第二天,我在参加汤用彤纪念馆开馆学术座谈会时,将汤用彤能说黄梅话、回黄梅多次等观点报告给与会专家,观点大致如下:
以前的学者在论述汤用彤祖籍黄梅或原籍黄梅的时候,往往是从如下三个角度谈的:一是其父为黄梅籍进士;二是其兄汤用彬是土生土长的黄梅人,并在黄梅居住多年,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还在黄梅家中主编了一部《黄梅县志》,解放初黄梅土改时被镇压致死(其实,汤用彤的父母、姐姐都是土生土长的黄梅人,并都葬在黄梅,汤用彤肯定从小是说黄梅话的);三是汤用彤的好友吴宓说汤用彤是黄梅人。以上三种论述都显得有些拐弯抹角,所以,许多介绍中也只好说汤用彤祖籍黄梅了。庆幸的是,我找到了两条比较直接的材料。一是1916年2月汤用彤在《清华周刊》发表《谈助》一文,其中明确说到“吾乡蒋酉泉先生所著《青灯泪传奇》,……吾家人类相能背诵其一部”。蒋酉泉即黄梅晚清举人蒋恩濊。这句话就表明汤用彤以黄梅人自居了,只是以前不少学者因不知蒋酉泉是谁,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。二是汤用彤留美回国之初,应梅光迪、吴宓之邀,到东南大学任教,我找到1923年东南大学的一份教员假期通联表,汤用彤所留地址即为黄梅县孔垄镇。另外还有一则史料似乎也可以从侧面说明问题,解放初汤用彤是湖北籍的全国人大代表,他去世后由侄女婿王度接替。要说汤用彤的祖籍或原籍,那也应该是江西永丰,据《汤氏宗谱》记载,汤家是明代从江西迁到黄梅的。在汤用彤籍贯问题的基础之上,我曾想过汤用彤是否到过黄梅的问题,这最早源于《湖北日报》一次报道中称汤用彤一生从未到过黄梅,我有些不信。后来我得知汤用彤在庐山有寓所,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他的母亲还住在庐山,他曾多次到庐山跟母亲一起避暑,庐山与黄梅仅一江之隔。这里仍有一个疑问,即1911年他的父亲汤霖回到黄梅孔垄汤大墩,里居三年而逝,难道1914年汤用彤没有回黄梅奔丧?那时汤用彤年仅21岁,还在清华学堂读书,尚未成家。其实,据《吴宓日记》和吴宓的诗《送锡予归乡省亲》等资料显示,汤用彤青少年时代是多次回黄梅的。我们甚至可以推测1916年汤用彤与黄冈张敬平结婚是在黄梅家中办的喜酒。汤用彤的侄子、侄女(他们比汤一介均年长十多岁)又说汤用彤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都回过黄梅多次,从北大南下回孔垄镇家中接奶奶到庐山别墅休养,汤用彬一家也一起过江往南上庐山呢!……汤一介先生说他是从未到过黄梅的黄梅人,但他从小到大填写自己籍贯的时候都是写“湖北黄梅”,所以对于汤一介先生来说应该是“原籍黄梅”。
我发言之后,有自称是汤用彤堂侄孙的人告诉我,他祖父告诉他汤用彤是在黄梅家中结婚的。又有汤用彬嫡外孙说,抗战结束后,汤用彤与汤用彬商量将母亲归葬黄梅,此事后由汤用彬完成。另一汤氏后人说解放时,汤用彤致信汤用彬,叫他速速离开黄梅,到北京、上海、南京均可,如走不动,哪怕到最近的庐山都行。可惜,颇公没有离开黄梅,后被当做土豪、劣绅镇压致死……
最近发现一篇《汤用彤全集》未收的佚文《惜庐笔记》,内中说道:“昔余客陇者十余年……”可见,汤用彤幼年生活在甘肃,是以 “客居”在外的心态,或许父母从小便告诉他是黄梅人。近又读汤用彤《大林书评》一文,其小引写道:“匡山寺有三林……一为大林,道信禅师留止十载,由是而入黄梅,遂下启东山法门。其于中华释教之重要不在东西二林之下。余多年讲席少暇,读书乃多在夏日。酷暑中常卜居于大林峰之左近。浏览所得,辄以笔记。暇时整理为评跋若干篇,兹复编集名为《大林书评》。”文中黄梅四祖道信和黄梅五祖的“东山法门”赫然入目。汤用彤或以四祖道信居于大林,而今自己也居于大林,以此寄托乡情?这时我又想起汤颇公的笔名“大林山人”来,乃兄自托为“大林山人”,乃弟撰文署名“大林书评”,兄弟二人以“大林”寄托乡情,庶几可以定论矣。
1916年2月汤用彤在《清华周刊》发表《谈助》一文,其中明确说到“吾乡蒋酉泉先生所著《青灯泪传奇》,……吾家人类相能背诵其一部”。蒋酉泉即黄梅晚清举人蒋恩濊。这句话就表明汤用彤以黄梅人自居了,只是以前不少学者因不知蒋酉泉是谁,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。